我是黄土地麦糠窑洞里出生黄土坡坡上长大的关中娃。从小一度喜欢吃锅盔馍,也从小过惯了饥饱无常的日子,能吃一口母亲亲手做的锅盔,总以为这是世上最美的事之一。是啊,我祖母活着的时候常常说,娃啊,锅盔馍里有金子呢!可说给别人,谁信呢?
那时候,村上大多数的孩子,不是饿的发慌,就是馋的要命。整天价日猫吃糨子在嘴上挖抓,孩子们往往爬上各种树木,吃光榆钱钱,勾折洋槐花,打酸枣,偷瓜偷杏,嚼玉米,摘桑葚……吃遍沟沟洼洼、渠渠道道里每一样能吃的东西。因而,那时候,生活在旱腰带上的娃能咥上一顿白面馒头,打一大锅搅团也算是幸运至极。家里烙锅盔甚至烙油饼也是非常稀少的事。那个年代的人,饭量都很大,村上大多数家在口粮够吃的情况下,也不轻易烙一顿锅盔馍吃,锅盔馍绵软酥筋,很有嚼头,在家里烙几个锅盔馍比蒸馍卖得更快。那是多浪费粮食的事情啊!往往一个碾盘一样大的锅盔根本不够我一家五口人吃。母亲每次烙馍都烙好几个,烙第二个的时候,第一个馍早没了影星,没来得及用到切成块块,被一个个直接撕扯开吃的精光。因此,那时候,我很羡慕去县城上学的娃,他们背着或者绑着一大兜的锅盔馍去上学,叮铃铃的自行车一串清脆地响动,一阵烙下馍的香气飘过,让我喉咙痒的要命。
直到上高中时候,我到县城去读书,真正才过上了背锅盔馍吃上学的好日子。背馍是我们那个时代学生最基本的生活烙印,也是我们的快乐和满足。锅盔馍,由于耐放耐嚼馍酥香无比一直受那个时代的学生欢迎。母亲亲手为我量身制作了锅盔馍。我是从小忍着饥饿,为一张嘴受人白眼和侮辱过来的,直到现在吃不择口,食不厌精,饥饱不论。是的,上高一时,我正赶上了家里靠苹果园脱离温饱线的好日子。每当周日,母亲总要在烟熏火燎中忙活大半天,黑流哈水地给我做好五个锅盔,二指厚三揸大。有时放些五香粉或花椒叶末末,香爨绝伦。这就是我一周的主要口粮,外加生活补贴每周五元钱。那时候,农村娃的锅盔馍都是抢手货,常常等不到周五就咥完咧,为此我经常防备别的同学顺手牵羊,也和同宿舍的同学翻过脸,打过架。但往往过了星期三,一般就没人打我馍的主意了。往往因为那些离县城近或者有人送馍的同学就有了新馍。夏天吃发霉的馍是常有的事情,记得好多次我看着发了霉的馍,绿霉黑乎乎的,长的老长,用手大概一拨弄,就大口大口吃下去,坏的严重的时候,锅盔里所有的蜂眼窝里都是黑绿一片。有时吃起来奇酸无比。就一口咸萝卜菜就顺利下咽了,而且奇香无比。周二过了,如果把锅盔馍挂到通风处放干,虽然保持不会变坏,但已经变成了瓷砖头,要一小口小口老鼠一样啃,要么开水马子一泡,吃起来依然很美,有时没开水了就用凉水蘸着吃,甚至把砖头块裹在兜里尽劲儿砸。因此,直到今天我都见不得不珍惜粮食的人。我经常也教育上小学的女儿要珍惜粮食啊,那是父母的一滴滴血汗换来的,也是你爷你婆一样的农民用生命艰辛换来的。每当看到家里有剩下或者饭后遗留下的馍花渣渣,馍蛋蛋,半个馍,都不由得火冒三丈。也由于这些,没少和家人吵过架。这也许是一幕别开生面的苦难教育。锅盔的正面是香甜和幸福,背面是心酸和光荣。我一直固执地认为这是我人生的第一桶金。
二
告别家乡和父母,背锅盔馍上学的时光也是我人生的第一次淬炼。记得那时候,我们高一学生在校内没有统一的住宿宿舍。我就住在县二中门口的一家卖豆腐脑家里西楼梯拐角处下面。不足四平方米,几乎无立足之地,但毫无疑问,那是我人生离家后的第一个战场。两张床板合支起我们的追梦年华和四季冷暖。四个兄弟同床睡通铺,穷吹海聊,倒也融洽。因为离学校距离相对近,这已经很是奢侈了,我们都很知足。每个周日下午,当我风风火火地踩着飞鸽牌加重自行车把馍口袋给那里一撂,就有同室的同学发眼馋,趁我不在时偷几片墙上挂的锅盔吃。母亲做的锅盔馍是经过正宗的麦秸一把火一把火烧的火做成的,为了能延长保存期,母亲总要用文火把馍炕到馍皮金黄,里外熟透。那时候,吃一口锅盔馍,我就能闻到老家牛羊粪便夹杂着麦秸火的味道,乃至泥土的腥香味,更能闻到悠远清香的麦子的味道,那是母亲亲手用心锻造的精品。那时候,几乎每周末去学校所带的咸菜都由我亲手操刀切。我洗净母亲用瓮腌制的萝卜,香脆金黄,无限诱人。好多次把人香的哈水能流一桶。我的刀功不错,自小跟着母亲切烙面,切成的咸菜丝丝缕缕,仪态万方,加些辣子面,然后熟点菜油油泼上。那滋啦滋啦的响声里是无尽的醇香和怀念,更演绎着人世普通生活的悲欢离合和命运无常。后来,我吃锅盔的数量逐年减少着。别人家吃完借的麦乳精罐硬是用坏了四五个,因为腌萝卜加了盐醋,放到铁罐里,一到后半周就不太新鲜可口了,夏天的后半学期甚至生锈,没有过多的生活费,只有将丢着对付吃了。到了高三补习,锅盔数一周减到一两个,生活费却增加到了20块钱,我常常从牙缝里挤出几块钱,就为偷买一本文学刊物,记得贾平凹的《禅思美文》就是从地摊上买的二手货。但我一直珍藏至今。高中几年,我从没吃过一顿羊肉泡,也没有穿过一双皮鞋。整天只知道拼命地阅读写作和学习,尤其是最后两年。那时候我虽然获过一个什么奖,但还没有正式发表过一篇像样的文章,却和同乡同学段军峰等创办了学校的文学社,20年过去了文学社依旧存在着。年前听表姐的女儿说,县上要把二中撤迁到别的地方,一个文庙所在之地,一个百年的教育热土竟也凉了下来。慢慢想起一切过往,都是繁华落尽处,无尽悲欣交集锅盔馍味道之外。听母亲说,生我的时候她奶水不足,没有啥补营养的东西,一个亲戚来看母亲带了一碗干炒的玉米豆,从外面干活回来的父亲不知何故一下子把玉米豆全部摔到院子里,那件事让母亲伤透了心,直到现在母亲说起来都几乎要哭成一个泪涟涟。母亲常给我翻他们在泔河大坝和昙子坊做活挣工分的老黄历,供应不上饭的时候大家怎样聚在一起喝凉水充饥。也说起家族中某某自然灾害三年遭了年馑曾经七里八村的要饭吃的情形。蔓菁吃多了,吃的人面黄肌瘦,没有一丝血丝。小时候由于家里口粮短,我肚脐眼常常可以直接看到肚中发青的肠子,记得他们团团转。母亲每提一回,我都心里难过一回。大作家莫言说他小时候吃煤,我也曾课堂上偷吃过面面土。只有真正经历了饥饿的人,才知道粮食的可贵,因为最好的记忆是胃记住的。
记得有一次,由于快考试了学校周末补课天雨没有放假。父亲骑着他的黑火棍旧自行车来学校给我送馍。当父亲变戏法一样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我足足发瓷了半分钟。父亲是背了一大兜锅盔和几个苹果直接找到我们教室的。父亲没多说啥,递给我馍兜兜,急急地说,馍拿上,还有钱么?我没说啥,接过皱皱巴巴的十块钱,一直窘在那儿,父亲什么时候离开的,我也不知道。每当想起那次送馍,别提当时我多懊恼和羞愧,父亲沾满泥的脚上的布鞋有几个破洞呢!有的同学也看见了,叽叽喳喳说着什么,但那是一次人生的自卑教育。不用说,父亲的布鞋湿透了。我没有怪父亲,更没有怪父亲的理由。这让我常常在以后的人生旅程中更加珍视父爱,好好学习。
后来搬离了学校门口,住到一个同学的亲戚家,哥哥亲自为还给我骑着自行车送过几次馍。那时候,宿舍宽展了一些,足足有10平方米呢,我和同学四人合租的,那是一块不错的学习宝地。哥哥将就着夹在我们中间留宿了一晚.。他给我们大讲国际风云,常常让我们这些一味地抱着课本死啃的高中生自叹不如。他喜欢谈论历史和时政,那口才绝对比我们那是时的历史政治老师厉害三分。那次哥哥回去后感冒发烧,好几星期才好的。哥哥初中肄业在家,由于家里穷没有关系,加之年龄稍微小些,工作也找不下,自然成了待业青年。后来,他由于患病,一时半会也找不下几个合适的工作。加之反复找对象的事也慢慢打了水漂,人生前途一时毫无着落,导致病情加剧。再后来,直到下了百年不遇的大雪那年冬天,过年前夕,哥哥,我骨肉永亲的哥哥,给我送过馍,小时候和我分馍吃的哥哥不幸痛苦地病逝。他的笑脸从此永远映在了天上。埋葬哥哥那天,父母由于过度伤心没有去送哥哥。我和亲戚村里人一起送埋了我命苦的好哥哥!
那次送馍的事,我永远刻骨铭心,那是一份远隔天堂的兄弟情。锅盔馍营养了我的生命和青春,哥哥却灌溉了我的人生幸福和精神的源头。我从小和哥哥性格截然不同,他善言辞,喜交友。能说会道,是村里有名的象棋手和辩才。直到现在我都无法企及。我能业余喜欢上文学,大都源于哥哥的帮助和影响。那时候,他总是能从大人和同学那儿搜集和借到各种好书,我便也近水楼台先得月,从他那里几乎每周都能读到各种好书,包括四大名著、今古传奇、民间传说、故事会、少年文艺、金庸卧龙生梁羽生们的武侠小说、中共党史人物录、文革时的绝密文件合订本……那是滋养我精神世界的饕餮之日,厚壮文学土壤的丰足之岁。我师范毕业后陆续发表过上200多百篇文章,获过全国奖,有的列入学生读书单,编入试卷阅读题,出版了电子散文集……这正是我人生的第二桶金。
三
而今,我早已经告别了学生时代,社会生活方方面面已经发生了深刻而巨大的变化。偶尔听说小学生把蛋奶工程供应的鸡蛋乱扔,甚至用来打架玩耍,用牛奶洗脸。心里常常忿忿不平的骂几句,狗日的娃,让福给烧死咧!人们的生活早已今非昔比,可清贫而背锅盔馍的记忆却永远定格在我生命的沃血深处了。
然而,现在能吃一口母亲亲手做的锅盔已经很难得了。其实,那时候偶尔时间赶不上也背过蒸馍上学,冬天也吃过石头一样冻得生硬的冰馒头,甚至吃着冰渣馍就凉水。但现在吃锅盔渐渐也成为一种奢望了。母亲虽然刚刚年逾花甲,但由于一生的操劳和艰辛,患了一身的病,加之务劳我那两岁大的匪小子,哪有心劲和力量亲手为我做一顿锅盔吃呢!偶尔母亲在小火炉上摊些煎饼,我都蘸上油泼辣子水水狼吞虎咽地美吃一顿,自以为那是世上唯一可以和锅盔馍一比上下的美味了。
常记起上初中时,管我们先生灶的二货灶夫每天早上吃饭前,就提着一个烂脸盆,口无遮拦地召唤着:呶……呶……呶……上槽了……一遍又一遍叫唤着,很多学生都顾不得走路偷着嗤嗤的笑。文文的先生们才陆续拿着自己的洋瓷碗去吃饭。二货灶夫又呐喊着,咥锅盔馍了,衬油锅盔,货真价实……开饭喽……咥馍咧……每每想起那时,一看到油衬锅盔都馋得口水能扯三尺长的样子,不禁时常以之为人生一段锅盔传奇。
父亲也常常提到一个故事,他八十年代初曾在赵镇棉绒厂干过一段落活,用他一天的工资给一个人买过一个锅盔馍吃。父亲从小出生在袁家村,对那里上个世纪四五十时代出生的人名字均能倒背如流,经常给他们讲关于昭陵的神奇传说。吃父亲馍的人是袁家村他一个同龄人。当时许诺以后会报答父亲。谁料想人家一句戏言让父亲却耿耿于怀好多年。前些年,地里收成不好,果子卖不上好价钱。当日子过的揭不开锅时,父亲曾求拜过那人让他在袁家村找个零活干,却被他冷言讽刺后,拒之门外。因此,父亲几十年来,即使一生穷困也不轻易求人,更不会说求人的软话。他的艰辛都花在苹果树和务劳庄稼上,在黄土地上摸打滚爬一生也愣是不低头。父亲的口头禅之一是:人不可有傲气,但不可无傲骨。或: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他知道后者是毛主席老人家留下的名句,而前面一句对仅仅读了半学期初中的父亲来说,那无异于一个伟大的思想创造。这些,足让我认识到人活在世上,唯有独立精神和骨气最为重要。
母亲也曾不止一次开玩笑说,我给娃做的锅盔都能绕地球几个过了,才把娃供着考上了大学。我常常想到此,都为之心酸不已,也无限羞愧,但又忍不住偷笑起来,感念无数。这恐怕是锅盔给我现在生活最大的馈赠和安慰吧?浮沉人生,繁华人间,吃着酥软劲道的锅盔馍的岁月渐渐远去了,吃长满霉点或冰渣的锅盔馍的时代已经销声匿迹了。那些不断象炸弹一样被消灭掉的不只是悲怆的青春,还有那些关于饥饿、关于理想的追求和艰辛岁月中的拼搏。这不正是我人生的第三桶金吗?(作者:杨辉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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